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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节后忆父亲(薛云平)

编辑:王枫 来源:本站 发布时间:2011年11月03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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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走出校门刚开始在西安打工的女儿,清晨一条祝福短信让我忽然想起今年的父亲节又到了,我非常感动,眼泪不断地流着,一面是为了长大了的女儿知道了抚慰体贴着牵挂她的父亲,更多的一面是,令我回忆起我艰难终生的父亲。

       父亲那辈兄弟三个,父亲的大哥有文化,人又十分精明,十八岁时被国民党拉了征兵,从此便渺无音信。欢腾腾地我祖母,日思夜想,病的卧床不起,不久便睁着一双眼睛永远的走了。当时父亲只有十二岁,我叔父不满八岁。一肚子墨水的爷爷面对凄惨处境,拖拉着一双鞋低头埋首丢了魂似的欲哭无泪,日子简直没法过了。这年冬天过去,只有十三岁的父亲踮着脚尖、挑着笼担、咬紧牙关,抱起撅锨,走向离村十多里路的名叫裢搭沟的小山沟,从此独独一人,便种起了十五亩地的一份庄稼。披星戴月他翻地,烈日炎炎他播种,老天爷也像是被这亡命苦干的小庄稼汉感动的开了眼,雨水来的特别均匀,玉米、谷子、高梁、米子、南瓜、洋芋都长势喜人当年是个丰收年。父亲不光种庄稼早成了把式,而且常常跑集上会贩卖牲畜,帮人买卖。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渭北各县。这大约是父亲一生的骄傲。生产队解散后,土地又分给了各家各户,父亲兴奋的说:“这下好了、有了土地就有办法了,我娃娃再不会饿肚子了”,父亲扛着农具,赶着毛驴,常常是一天三晌都在地里忙活,片片责任田被他管理的务弄的红光剧团,言下之意是地里几乎没有一根杂草。放学放假的我们随着父亲下地帮着收种,父亲常常骂我们,“看你现在这些娃真和死娃一样,软蔫蔫的扶不起胎,没一点儿狠劲”。

       其实,身小力薄的我和弟弟哪是种庄稼的料啊,我当时就这么想,唉,父亲也是硬挣扎着干哩。可是我不敢也不忍言喘。父亲是五八年公社兴修水利那阵崖崩土塌,命捡了回来,腰腿却多处骨折,卧床两三年,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还能站起来艰难行走,但却留下终身残疾。父亲伤残后任何补助都没有,唯一享受的照顾在大队林场干过半年。就是我十一岁那年,夏天的一个中午从林场回来照例背着一捆青草,走到半路桥上,跌倒了,起不来,他拉肚子开始硬撑着,舍不得花钱,也是没钱可花,拖的病情加重,中药、西药都不顶用。肚子疼得老是拉,稀水放箭,喝口水立马就拉了,拉的人都失了形,卧床不起,连老衣都预备下了。记得一个漆黑的夜晚,父亲给我托嘱,大概是:你十一岁啦,也算大咧,他让我半夜去沟里叫一个叔,我去了,又敲门又喊叫,人家答应说来,但始终没来。

       一个牛头大的铁锅,三双筷子两个碗,爷爷就算给父亲分了家,还背了全家人的债务。住在后崖畔的两孔土窑洞里,没有院墙,窑门前种着几畦青菜。家里养几只一天天长大的鸡和从不乱跑既机灵又忠诚的一条黑狗,一条要么红要么黄色或者卧或者站的牛。父亲常说“阳光气候好”。因为吃水太困难,另一个最主要原因崖畔长着充满诱惑的酸枣树,兄妹三个手牵手采摘,几回一起跌落在人家的空院子,个个浑身上扎满了圪针刺,父亲怕伤了宝贝们的筋骨甚至小命。不得不搬家到东岸场新院子,三面窑洞原来是生产队养猪场旧址,崖背薄只打成落底窑,打好了土院墙,两年后家里好不容易攒下十八块钱,这笔巨款让我们终于有了四间木瓦房,只有两个窗子下铺了几块砖,父亲称之——土塔房。真的是再贴切不过了。我们几十年后我还信用社欠款,一沓条子其中有张父亲的继母胞弟回汉中借盘缠五元。本金九百元,那时我已回家开诊所,还了近千元的利息。我说父亲就这还算信用社。父亲一身轻松说:“欠公家帐,由人家算哩,还了咱就不搁心上放了,庄稼人,多会子都是瓷熊的脑顶青天”。

       母亲后来经常说:我是硬叫不亲的妈害了跳到这火坑。记忆中父亲对母亲一生都很照顾,母亲身体不好后来三十多岁眼睛就失明了,我们兄妹四个,日子过的恓惶那就不用说了。当爹又当娘的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饥肠辘辘的父亲,紧赶慢赶的做饭,我和妹子添柴的添柴、拉风箱的拉风箱,常常是上学就迟到了。但我至今都很感激的是一辈子一字不识的父亲,再苦再累即便是没盐吃,都供几个孩子上学,父亲常说:我是睁眼瞎子一字不识,就是尻子壕打水磨天天干,儿女们都要上学。记得我刚上学那阵子,不光贪玩而且经常逃学,上二年级快完时,有回逃学被父亲发现了,父亲一手拿着皮鞭,一手拿着木叉子,追着赶着狠狠地打了我几皮鞭,也就奇了怪了,从那以后,我像变了个人似地便知道了用功学习而且每到放寒、暑假,我就和大弟弟走街串巷到邻村,叫卖过甘蔗、西瓜、韭菜、黄瓜、摔炮、麻花做点小生意以贴补家用。村里人夸我弟兄俩懂事,说:“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。

       考上高中以后,家离学校二十里地,川道上骑驴上学的我常常是父亲在后面紧跟着,一直到今天我都感到自己咋那么狠心,从家门口骑驴到校门口落下眼看着我远去的背影,才慢慢骑着毛驴往回赶。学习用功且不消说了,偏偏遭遇因小儿麻痹症不允许参加高考,无奈的我一步一步走回家,一到村口瞅见担水的父亲,我张口便哭了,邻家婶子还以为我肚子疼,回到家里我抽抽噎噎把情况说清,那一夜父亲唉声叹气,彻夜未眠,一家人的希望似乎一下子就破灭了,血红着眼睛的父亲说道:“好娃,不怕,咱可另想办法,天无绝人之路”。后来我就学了医,有了新路子人就不那么愁了。那年我从卫校回家,八分旱地收了400多斤干麦,那颗粒真像石榴仁子,父亲拉去全上了公粮,大清早去,回到家中都半夜啦,连口饭也没舍得吃,当时我非常心疼,说了一句:“多会子不纳粮就好了”父亲竟勃然大怒骂道:“把书念到尻子里去了,自古以来养儿当兵、种地纳粮天经地义,不上粮那公家人吃什么?”父亲和他那个年代的农民一样把当官的、干事的统统称叫公家人,20年后,国家免除农业税,我心里不由得想说:好大,真不纳粮啦,仿佛父亲还活着,不由人泪流满面。父亲一生都怕当官的,包括村里的芝麻官他都怕,我记得我问过父亲那怎么就怕哩,怕啥哩。父亲一脸茫然,只是一个劲的说不晓得怎么就怕哩!我当时很纳闷,这几年兴烧寒衣纸,我的诊所离市委很近,每年我都会对儿子说:“咱离这市委远点,你爷怕这伙当官的,多走几步离老家近一点,让你爷爷好接收”。转念一想人活着时怕,死了难道还怕他们吗?说着想着眼泪就不由人就流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 父亲爱听的收音机坏了,我说回到城里买了捎回来,大第却说不停去山西进货批发价进一个还便宜,他忘了,我也疏忽了不料竟永成遗憾!邻居娘说:“你父亲是个苦命人,苦人就享不了福,快享福了就走了。你父亲是大好人,好人好报,人最后没受什么罪,你弟兄们全能干光景都过得好,你大死先能闭上两眼”。我听父亲的老伙计们说:“你大说只要我龙云把家成了,我就是死也不怕,毬,怕什么,我放心了眼能闭上”。

       父亲一生遭受的打击多了,晚年更是如此。先是进城作粮食生意的叔父,突发心脏病死在城里,父亲井井有条料理丧事,入殓的那天中午,父亲伤心的失声痛哭老泪纵横。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着,为了争口气给离婚后的小叔父再次成家。对于终身大事,父亲总是极尽能耐。尤其是我好端端的小弟,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,走向社会四处碰壁,没有出路精神出了问题,熬煎的父亲连夜失眠,一下子变得白发苍苍,去西安看病的那天清早,我和大弟陪着小弟去西安看病,晚走一步的我出门前,坐在炕头的父亲唉声叹气的对我说:“唉,这下把千斤石压在头上了”他流着浑浊的泪水,我闻言强忍泪水流出,为了安慰父亲,我说:“大,你甭怕,一切有我承担,”说完走出大门,门外是没膝深的积雪。小弟西安住院一个月,病情得到了控制,回到家里又不好好吃药,快过年了,说话又有些不正常了,我和父亲刚刚放松的神经不免又紧绷了起来,一家人也没心思过年了,正是贫贱家庭百事哀啊。父亲骂小弟你叫你两哥把你管到哪天。,叫大弟听了说:“看看,咱大都不叫咱俩管”我说:“怕咱俩不管才说这话”。多年父子,老人心思我全懂。

       父亲一生为了儿女、为了家庭,我们家贫出名,父母身体不好,儿子大了找媳妇困难重重。我两次婚姻都是父亲做主。头次婚姻,我不大情愿,父亲语重心长的说:“好娃,你眨眼快三十岁了,大也六十的人了,有今没明的,今晚脱下鞋,明早不知道能穿上不能。听大说,对咧。”三年里我有了一对儿女,父亲乐的合不拢嘴,精心照管从不言苦。他常劝我说一句:“好娃,好苗不愁长,娃娃大了就有办法啦!慢慢过吧!”后来日子实在没有办法过了,我焦虑非常,抱怨父亲:看看如今前拉肠子后抻筋,前后不是,左右为难!父亲先是默默无语,脸上阴云密布,随后一字一板,板上钉钉地说道:世上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!光景就得节节过,到哪说那,咱可另想办法。一年多以后遇到我现在这个妻子,当时有两个对象,父亲虽然什么话都不说,但他的心思我明白,硬要老虎豹子,不不要棉袄套子。再次婚礼先一天,乡下父亲却病倒了,我闻讯备好吊瓶药物急忙坐拉客三轮车回家,车上只有我一个人,想想父亲想想我,我流了一路的辛酸泪水,回到家中邻居坐了一屋子,异口同声都说你大没事,叫愁得,其实我早知道如此挂好吊瓶,大家一遍又一遍的都催我走,我却久久不愿离开,父亲说走吧,颤颤惊惊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一百多元要我拿上,我说什么也不能不要,接过手又给父亲装上,这钱父亲至死都没花,夹在柜中衣物兜里。

       我刚进城开诊行医,人生地不熟打开局面很难,父亲说过:“不行就干脆回来,诊所搬进城里,几乎天天有人找你看病。”他把生火的硬柴劈好,装进纸箱托人一回回捎进城里。父亲总是用他的实际行动帮助着他的儿女往前走。

       父亲一生几次大病,最后一次身为有十四年行医经验医生的我,却无法也没能救下父亲,心里实在愧疚而难过不已。父亲快快的走了,那天中午父亲煮好了面条,坐在小登上却怎么也起不来,开始他还喊叫等着饭吃的母亲扶他起来,母亲帮助下,他哎哟哎哟的鼓着号子想努力做到,但却怎么也无法站起。

       没了父亲之后,我兄妹四个清洗父亲,父亲一双手沾满煤黑,边洗边流泪的我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。父亲才活了68岁。那年父亲进城,一个面相的朋友断言标准长寿眉,绝对活过八十,我当时多欣慰啊,总想父亲还能多活些年,等日子好转到不差钱花,一定让老人家多享些人间清福。父亲没能够享上清福便走了,我真的很难过。安葬了父亲我打扫老院,想邻居叔说,哎,你大常说他给你杨杰看守家业,我听得心酸难忍;环视院子睹物思人,先是看看靠在厕所墙上的一辆老车,想父亲赶着驴车到河滩拉石头预备砌墙基,整整一个冬天,人欢驴叫天天如此。老伙计一个骂道:疯了,不要老命。另一个惊奇地问,哪来这么大劲?父亲笑笑说:人做事全凭心劲。石头堆积如山,第二年动工包墙基,刚好就够啦一块不多一块不少仿佛和计算机精确计算的一样,连匠人都连连称奇,帮忙的邻居都嗨呀嗨呀说不服气都不行。扫院子扫到台阶,台阶是一块柱顶石,就想起我问过父亲哪来的?父亲说:“我从沟边走过,发现沟底有不知谁家丢弃的柱顶石”,父亲慢慢下去,又是推又是抱的硬是从几十米深的沟里把它扛回了家。想念其次,忍不住的泪水如泉,出门倒垃圾,我见着一个同年,笑着问:咋哭了?我答:“没了父亲,见屋里样样东西就想起了父亲,唉,眼泪就擦不完。老家简直是没法呆!”

       父亲是一个勤劳扑实的农民,一生活着走过十分艰难的,连个像样的生日都没有做过,做为长子的我想起就很难过,记得父亲在世的最后一个生日,我家四口,大弟四口一起从城里赶回家里,吃的是芹菜大肉饺子,那天不知咋的,饺子味道并不好,父亲却满满吃了两碗,儿孙满堂,父亲心里十分高兴。我把这种心思不止一次地给我父亲生前打交频频的老伙计们倾诉过,遇到过的回答几乎同样,说的都是受苦人是天生的,天生的遭遇就是命定的局限,没有福气可想,梦都不要异想天开,天上不会掉馅饼,或有可能也万万不是我父亲这样的人所能碰到的。我开初在心里总不愿认同这些宿命论的说法,因为我的父亲实在是不信的,父亲常说:庒稼人就是草木之人,甭管别人咋说,该种的就得抓紧节令去种,种不种在人,收不收在天,做人最紧要的是要尽做人的夲分,夲分尽了就对了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人算不如天算,那里黑了那里歇,愁也不顶用,什么事都不会-帆风顺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!一个羊一块草,愁也不顶用,天上下雨地上滑,自己跌倒自己爬,世上仼何人都靠不住,只有靠自己······诸如此类的话语,父亲一生常常说着的话,我都永远不会忘记,刻骨铭心的怎么会忘呢,尤其是-个喜欢回忆往事,又心怀悲伤的人,什么都可以做,什么委屈都可以受,朋友也常常纳闷:问我是怎样走过昨天的一切,我常常也是淡淡的-句话逼出来的!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,父亲常常叹息着屈指告我:他的三个朋友的故事,一个名叫高抗成,父亲在裢搭沟种地时的邻居,饭量大,光脚敢踏荆棘窝,老实种地的农民,这人他父亲在世时就预言过:不是饿死就是渴死,不是渴死就是饿死。还真的不幸言中,虽然他解放后是五保户;另一个名字是李振和父亲跑集会认识的好朋友,当初老胃病没钱治,结果这人是食道癌送了命;还有一个我印象很深,有一回他来我家看我们,送给一朵塑料玫瑰花,这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了,下场也很惨,最后被火车碾死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滩,只得到几百元的赔偿。总让我想起唐诗人李绅的《悯农》和元代民歌《怜农》,心中很难过!

       父亲匆匆忙忙地走了,父亲的老伙计们却很羡慕,说是真是一辈子积下的,好回首,人也没受一点罪,你弟兄们都能干也孝顺,日子过得越来越好,跟过去比就叫好到天上去了,你大死了能闭上两眼,我不知多少次听父亲的伙计们说过你大常说咧,只要我娃娃满成了家,有了好媳妇,就全放心了,我死也不怕。毬,再什么都不怕,我死了眼也能闭上。父亲果然是紧闭着双眼,两行清泪,表示他多么不愿离开他最疼爱的子女和家人,口微微张着,我知道他想说什么,其实不要父亲叮咛什么,我都知道父亲的心思,肯定是要我们照顾好母亲,也要我们互相照应。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嘛,这话半点不假。有年过年,自家被村人美誉为小诸葛亮的叔父问我,你大一个字不识,咋教育你们,你们个个都能干且孝顺?我只说:身教胜于言教!

       小女子腮腺炎化脓,本村一个祖传老中医给治好了,人家坚决不收钱,说是你大给帮过忙照看买的母牛,一年下个牛犊,一年下个牛犊,牛真把人添欢了,还敢不记人好。这样的事多了,父亲是平凡而且伟大。他的善举也庇护了他未曾见到的后人。小女子是父亲三周后出生。

       饱经沧桑的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只是一副石头眼镜,父亲当时说你爱看书把这副好石头眼镜留给你,看看歇歇,天下书多啦,歇的时候戴上养养眼睛,如今人去物在,我却始终包好藏在箱底,咋也舍不得用。其实,父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自强、乐观、坚韧、勤俭,这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就足够晚辈享用了。

       父亲走了十三年了,其间我几乎年年从骨子里想写篇回忆父亲的文字,但每每提笔,泪如泉涌,总有擦不完的眼泪。万般无奈,只好罢了。父亲节当天回复了大女的短信后,我一遍遍听《父亲》《老爸老妈》,工作之余连听了两天,心潮起伏,终于坐在电脑前写了,文章过半,又收到侄子高考报喜信息:584分,比一本线高出44分。喜从天降,能不喜上眉梢,喜极而泣吗。假如父亲九泉有知一定也会开怀大笑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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