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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:怀念余光中、李敖、洛夫和那个时代

编辑:高志军 来源:时代书局 发布时间:2018年06月2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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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林清玄

坐在康桥的小舢板,顺着康河往下流去。河水平缓无波,凉风习习,在高大的柳树荫下,盛暑的酷热,仿佛也被凉风吹散了。我和妻子牵着小女儿,沉默着,感受康河上吹抚的诗意,诗意与清风仿佛使整个康桥都安静了。

那在三一学院读书课余在康河打划船的船夫,突然用浓重的英国腔的英语打破了沉默。

“来康河划船的中国人比英国人还多。”

为什么?

“因为有一个中国诗人写了一首诗《再别康桥》,人人都读过呀!”

我们听了,都笑了!

徐志摩写了一首诗,几乎在中国无人不晓,以至在剑桥大学里一条寻常的小河,竟成为一条浪漫的大河。

徐志摩在剑桥读书的时间不长,甚至没有得到学位,在学术上也没有什么贡献,这首小诗竟流传近百年,不只流传在中国,在剑桥的校园书店,也有译成英文的徐志摩的诗集,并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他在剑桥读书的点滴。

我对小女儿说起,四十年前我到剑桥的情景,当时就是受到徐志摩诗的召唤。

那时候旅行不便,先是坐飞机到新加坡,再转飞巴黎,再渡轮到英伦,到了剑桥已经过了两天一夜。为了一丝文学的浪漫,奔行千万里,诗性的互换,文学的感召,力量是难以估计的。

爸爸不会再有下一个四十年了,这两次来剑桥,于心足矣!我对女儿说。

正说的时候,上游划来一艘大船,船上的人正合唱一首歌,歌声优美动人,原来是一个中国旅行团,歌声随河水飘动:轻轻的,我走了,正如我轻轻的来,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
 

苹果树一再地荣枯

四十年有什么不同呀?女儿问我。我以剑桥校园的那棵苹果树为例。

那棵苹果树正是牛顿发现地心引力的苹果树,但是,原来的树早就不在了,更不可能有苹果了。

苹果树原址的苹果树,早就死去很多次了,因为全世界来瞻仰触摸的人太多了,几年就会枯死,一再地荣枯,从牛顿之后,再也没有结过苹果了!

现在种在原址的苹果树,还不满五岁,只有一个人高。人人都知道那不是牛顿生前的那一棵,但全世界的人还是蜂拥到剑桥大学,瞻仰这棵神奇的苹果树,缅怀伟大的心灵。

我对女儿说:故事比现实更久远,心灵比现象更有力量!

 

 

我的书就是我的路

苹果树虽有荣有枯,但剑桥大学的建筑并没有什么变化。

曲折穿梭的石板路,晦涩的石砖墙,优雅的三一学院,庄严的国王学院,巍峨的大教堂,以及教堂边随意的露天咖啡座,处处都是英气焕发的俊男美女……

变得最多的是通到公车的那条大街,四十年前,两边都是古典的灰墙,现在是世界名店的展示区了,全世界的名牌都可以在这里找到!如果把一个人的脸蒙住,将他空投到剑桥的大街,当他开眼的时候,会以为是在伦敦的时尚中心,而难以置信自己是在剑桥大学!

学术与时尚的界限正在消失,这是幸?还是不幸呢?

我在剑桥大学读了一阵子书,或者我在剑桥大学买了一双克拉克,走了很长的路。或者,两个都相通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我的书就是我的路,路就是书,在我童年时候,就立志走遍世界,远方总是呼唤着我。在我少年时期,就立志博览群书,深信书中必有我的道路。

过了六十岁,才猛然一悟,对出身贫寒的孩子,书就是最好的路,对想刻画人生的孩子,路就是最好的书。我的前半生,就是读书和行路。

 

 

没有冷气的希尔顿

离开英国后,我去了法国,又去了日本,又走过许多国家和地区。

许多地方,不止四十年,甚至四百年都没有改建过,像伦敦、巴黎、京都、罗马……为了保有文化、时间和历史,整个最繁华的街区,还保存四百年前的样子。我在巴黎住的希尔顿饭店,甚至未设电梯和冷气。

电梯也就算了,先天没有冷气实在热得难受,向酒店抗议,大堂经理说:不吹冷气,有益健康,我们这一区没有装冷气的店!你要吹冷气,必须去住另一区!

在最爱改建的中国人看来,简直是匪夷所思,在以为新建筑就是进步的亚洲人眼中,这真是傻里傻气了!

一生从容余老师

世界绕了一圈回来,突然听到了余光中老师去世了,使我内心震动不已。好像不久前才参加了他九十岁的寿筵,突然化成了云烟。

我和余光中老师结缘在一九七二年,我参加雾社文艺营,他是我的指导老师,屈指一算,已经四十六年。此期间,几乎每年的文学活动,都会见面三四次,余老师总是文质彬彬,遇到任何问题都会细心地指导我,就像我还是他的文艺营的学生。

三十年前,我到香港演讲,余老师还亲自用车载我,并带我到太平山去看山看云。回台北后,我以他为主角写了《迷路的云》,这篇文章得到了时报文学奖首奖和“国家文艺奖”。

余老师是我仅见的君子,不疾不徐,一生从容,我从小就想成为像他的作家,小学时代就常把他的诗刻在桌子上,记不清多少次被老师罚站,我就面对墙壁背诵他的诗。

一直觉得他会永远活着……

 

那时代唯一的大山

余老师性情温和,几乎未曾与人结怨。

骂他的人很少,骂得最凶的是李敖。没有想到过不多久,李敖也走了。

我和李敖结缘也有四十年了。

四十年前我在《中国时报》副刊工作,当时的主编高信疆邀李敖写专栏《独白下的传统》,经常叫我到金兰大厦的李敖书房拿稿,我因为经常去,就和李敖,和他当时的女朋友刘会云相熟,成为好友。

他自己不喝茶,也不喝酒,但每次都会拿最好的酒,最好的茶请我,喝不完的还叫我带回家。因此,我常坐在他的书房自斟自饮,他也不管我,自顾自地写作。

有一次,我喝了整瓶白兰地,他看我醉了,驾着他那台八千CC的凯迪拉克载我回家,一路上还开玩笑说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,一瓶白兰地价值两百美金,踩一次油门十元台币!他送我到我租住的公寓,车子太大,差一点进不了巷子。他扶我上楼,才知道我家徒四壁,连一台电扇都没有,甚至连一具电话也没有。

敖哥拼命摇头:“你是名记者!连电话都没有,太不像话了!”

他不知道,我一个月的薪水是四千五百元,装一具电话要一万七千元,加上拉电话线共九千元,加一加是二万六千元,正好是我半年的薪水。

万万没想到,第二天他就招人来帮我装电话,并送我一台电扇。我感动得涕泪交流。

不久后大画家张义雄送我一幅油画,价值百万,我把它送给了李敖大哥,答谢他义助电话,他也欣然接受了。我知道,他对我的看重与疼惜,是金钱无法衡量的!

他还开车送一套《李敖全集》给我,自赞:比张义雄的画值钱。

他和胡因梦结婚,第一篇报道就是我写的,后来,受到广泛的引用。

他第二次坐牢的时候,全台湾的知识分子噤声,只有我写了一万多字的长文《我所认识的李敖》为他声援。这篇文章后来收到浙江文艺出版社的《林清玄散文选》,应是在大陆最早的介绍李敖的文章,不出几年,李敖就广为人知了。

他在坐牢的时候,听说我到欧洲采访,担心我出门太久,被断水电,还请刘会云帮我跑腿缴水电费,李敖待人的贴心与细致,超过一般人的想象。

我的恩师高信疆先生,生前常对我说:“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,我最佩服李敖,他是唯一的一座大山!”高信疆为了力挺李敖,刊登了许多李敖的文章,为当局所不喜,最后被强迫到美国流放。那个时代的自由与渴望,随着李敖再度入监,高信疆漂泊在美利坚,我被撤职去跑鸡蛋和沙拉油的新闻而烟消云散了。

回想李敖大哥的幽默与勇气,痛快与温情,正如在他家喝的好酒,使我双眼迷离,心情迷茫了。

一整个时代,隐遁了

李敖过世的隔天,洛夫也走了。

洛夫是另一种诗人,他的诗情诗意总带着魔幻的气质,他的人却带着军人一样的正气。他从军职退休到隐居加拿大之前,我们经常在李锡奇和古月家聚会。

李锡奇是画家,有许多“东方画会”和“五月画会”的朋友,古月是诗人,有许多“蓝星诗社”“现代诗社”“创世纪诗社”的朋友。夫妻俩都热情好客,每星期邀朋友聚会,一拨是画家,另一拨是诗人。我和两拨人都谈得来,几乎每次都参加。当时响当当的诗人洛夫、楚戈、痖弦、管管、罗门、蓉子、郑愁予、张默、商禽、向明……后来,都成为朋友。

那个年代的诗人,都是天真、狂放、有才情,喝了几杯酒,就会唱歌、吟诗、写书法,各个都有几把刷子。

凡是诗人,多少有怪癖。洛夫是少数含蓄、安静、沉默的诗人,他惯常倾听别人说话,偶尔讲一两句,听起来就像是在诵诗。

凡是诗人,常多情浪漫。洛夫是少见专情的诗人,记忆里,他永远带着夫人,别人吹嘘风流韵事时,他总是微笑着。他的笑神秘而深笃,每一个嘴角的弧度都在同一个位置。他偶尔会表演书法,他的字介于行草之间,自在、悠游、潇洒……

后来,他与痖弦同时归隐加拿大,当时就已经宣告,台湾的诗稿又翻过一页了!

 

一个永恒的苹果

我何其有幸,在青年时代就与这些大作家交会。

他们一辈子都在文字悠游,写到最后一刻,洛夫写到九十一岁,余光中写到九十岁,李敖写到八十三岁……

文学穿越他们的人生,文学也浸透他们的岁月,我深深相信,文学是他们的山河岁月,比他们的生命更长远,典型在宿昔,古道照颜色!

天上没有不消失的彩虹,人间没有不散场的聚会,纵使是最有才华的诗人作家,也敌不过时间之流。但诗人作家比一般人幸运,它们留下了作品,使我们更广大深刻,从他们的书中,我们看见了更长远的路。

因缘正是如此散灭的,一颗苹果不知何时会落下,不知会落在谁的头上,不知会有多大的威力!只要落得即时,就会成为永远的苹果。

一首诗,一个观点,一篇文章也是这样,斯人已远,却化成永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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