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软枣不是枣

编辑:张艺龄 来源:西安日报 发布时间:2022年05月1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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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关中道上有一种果子,长到最后也就毛栗子那么大,人们叫它软枣。
 
  其实,软枣不是枣,它的学名为君迁子,又名黑枣,为柿树科、柿属植物;与枣不同科,与柿树才是同科植物,嫁接亲和力强,成活率高,嫁接灯笼柿为佳,产量高、效益好。
 
  儿时的记忆里,软枣总是跟酸枣和野蒿一样,独立于黄土断崖形成的坡畔,在风里雨里自生自灭。有天生胆大的家庭主妇,半边身悬空,把软枣带枝股折下来,拿回家用纳鞋底的白绳子一扎,倒V字挂到二层楼顶的木房梁上,不关门窗,任风吹干。叶子干了、枝股干了,软枣在晾晒过程之中,凤凰涅槃般经过催变,从青硬涩口的苦柿子,变而成为甘甜绵软的“小火罐”。
 
  会吃软枣的人,从主人递过来的干枝条上摘下软果,嘴往前一凑一嘬,一股甘如饴蜜的菊黄色糖汁入口,入腹、入心、入肺,叫人终生难忘。之所以能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,是因为这种吃软枣的方法,民间叫“吸火罐儿”。而“吸火罐儿”这四个字,在关中西府的男人堆里,不管多大年龄,在他们根深叶茂的性意识里,另外一个特指,那就是当众接吻。
 
  关中农村长大的男孩,进入青少年时期,火罐柿子谁没有吃过?尝试过香吻的有几个?吃完了舌头浸润嘴唇,幻想大人接吻时圣洁甘甜的感觉,越发觉得神秘、羞涩。那时候逢年过节,结婚的大哥大姐很多,于是跟在大小伙的背后,秀成一个长排,撕嚷着窜完一家又一家,看他们咋样“耍房”。
 
  关中道上有个讲究,不管谁家给娃结婚,新婚头三天晚上都要灯火通明、大门洞开,欢迎一波波人来“热闹”。不管邻村本村的,无论年龄、辈分,哪怕是昔日的仇人上门,主儿家都会笑脸相迎、挨个儿散烟。年龄大的男人们来了,接了新郎躬身递上的过滤嘴纸烟,接受新娘子“点烟”。老成持重的老男人们,作为新郎的长辈,一般也就是看又没看似的,看一眼新娘子如花的面庞和青翠竹般的修长玉手。“娶了这么蛮的媳妇,你娃有福哇!以后好好过日子,好好过日子!”这些人是不进新房的,看见喜公公喜婆婆道一声祝贺,钻进另一个房间,进去打牌、喝酒。碰见女眷们结伙而来,新娘子按照婆婆的引导,将村里年长的女眷,一声挨着一声叫了嫂子、婶子,笑吟吟地接受这些昔日的新娘子们从头到脚的品咂。
 
  精壮小伙子们涌进新房,天南海北扯些闲话,终于等到不会有长辈人再进来了,就会逗着逼着,甚至用笤帚把儿打着一对新人当众接吻,也就是吸火罐儿。这些小伙子好不容易得了势,在跟一对新人死皮赖脸地缠磨、说话之后,不耐烦地对四周围瞎起哄的小孩们,将军一般发号施令,直接轰出门外。轰走了小男孩干什么呢?据说耍房的节目才正式开始……
 
  大表哥,就是大舅家的大儿子,比我大两轮子(24年)都不止。大表哥的媳妇,我叫做表嫂。按照大表哥的说法,她年轻的时候,长得身形高大,聚劲,两条辫子又黑又长,能搭到屁股以下,走起路来腰身扭动,十分出挑迷人。表嫂在娘家的时候,从十五六岁开始,就自告奋勇做了村里的团委书记兼铁娘子队队长;架子车拉粪、扁担挑水,总是走在队伍前头,带动一帮子先进青年。大表哥说,他从看见表嫂第一眼,就认定了她要做他的媳妇。经过媒妁之言,两个人结了婚。年轻时“挣了”的表嫂,落下个身子疼的毛病,婚后就不太下地了;遇见个知道疼人的丈夫,表嫂在家做饭蒸馍生娃管娃之外,啥心都不操。表嫂有个好手艺,不知跟她娘还是她外婆学的,就是很会釆摘、贮藏软枣。每年春节后走亲戚,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和我家兄弟姊妹,不管多远,一双小脚总踩着田埂,抄近道跑到大表哥家,就是为了能提前吃一嘴香甜可口的“火罐儿”。
 
  大表哥的亲生父母,早年死于一场争水浇地的械斗,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他,名字就叫让水。与表嫂成婚以后,前半生依靠养牛,供儿子、女儿上学,经常在农人们午休时去地里给牛割草。我跟哥哥趁着没人,悄悄到村后的水库游泳时,经常会碰见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,从密不透风的玉米田里钻出来。他有着犍牛一样结实的腰身、水牛皮一般结实的皮肉以及晒得黑红黑红的肩膀和头脸,背着一大背篓青草,上面悬得老高老高的,出现在我们面前。看清了是浓眉大眼的大表哥,我们赶紧叫他一声,表哥唤一声我哥的乳名,明知故问地道:“又耍水去呀,我告诉我姑去!”我们知道他不会打小报告,就说:“告去,你告去!”呲溜呲溜从他的背篓旁边钻过去,做浪里白条去了。
 
  大表哥供完孩子们上学,割草割不动,拖拉机也普及起来了,就把牛全部卖了。但是他闲不下来,自己琢磨着捣这个弄那个,把自己弄成了会砌墙的泥水匠人和能打些小家具的“二手木匠”。前者不外乎就是跟着小建筑队上房揭瓦、落地砸墙,挨个儿把土木结构的厦子房,变成一砖到顶的二层楼房,没多少技术含量。至于说“二手木匠”,总是爱到村后坡地的酸枣树与刺槐杂草之间,套种几颗软枣苗子的大表哥,最喜欢用的木材,就是柿子木了。柿子木木材致密质硬,表面光滑,耐磨损。织布机用的木梭子、芋子、线轴,都能用柿子木做。至于用柿木做提琴的指板和弦轴等等,大表哥都知道都懂得,他说这些曾经是他的理想,但没有师傅教,他就做不了。他还提到柿子木做家具的另一个好处,“事”“柿”谐音,有喜庆、吉祥的意思,比如说“事事如意” “事事有余”“四世同堂”等等。
 
  大表哥临“老”之前,在炕上躺了半年多时间。年轻时高大挺拔的身体,变成个骨头架子,尤其一条腿伸不平展,露在衣服外面的腿骨干瘦干瘦的,像一根烧火棍。水牛皮下的筋疙瘩肌肉,早已消耗一空。他临终前最难受的一个毛病,就是不停地打嗝、打嗝、打嗝。表嫂把想不到的偏方子都想到了、试过了,都没有办法。大表哥弥留之际,忽然想起要吃软枣,他说他要“吸火罐儿”,专门吃表嫂做的。一句话把表嫂说得羞起个大红脸,她一下子想起两个人当年第一次在后坡地里,在酸枣跟软枣树之间吸火罐儿的往事,眼眶里的泪珠子,终于悬停不住,吧嗒吧嗒,雨一般往下掉。
 
  表嫂用她珍藏在楼顶上的绝密的软枣,让大表哥在临闭气之前,再没有打嗝受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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