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麦子与少年

编辑:张艺龄 来源:西安日报 发布时间:2022年07月0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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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上月初一个上午,我放下书,在房间转了几个圈,还是心慌慌的。打开电视,每个台都一样,无一例外地都播放着秦岭北麓万亩麦田的壮丽景观。
 
  为了给儿子小熊营造一个安静的学习氛围,十几年里我和爱人在家从不使用手机,电视只看时政新闻,且是无声的。关掉电视,透过虚掩的门偷偷看看小熊。一缕晨光照得他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,额头上的红痘痘也亮晶晶的,他的唇边竟然冒出了一些新鲜的根须。
 
  呀!我惊叹了一声。还好,小熊端坐在书桌前戴着耳塞刷题,没有听到。我还趴在小熊门口看,爱人扯着我的衣袖努努嘴示意我进房间去。他递给我一本书,压低声音说:“学学小熊的样子,稳住,稳住。是他要高考,不是你!”我翻着书,心思却在跑马。窗外布谷鸟一直在啼叫,已经是仲夏了,麦子都黄了。
 
  麦子,我的心思刚转到这里,小熊就进来了。他说:“爸,妈,我不想看书了,咱们出去转转吧。”我看着小熊的脸,虽然稚气未脱,却又棱角分明,他正日渐成熟。爱人说:“我带你们去看麦子吧,神禾原上的麦子黄了。”出韦曲,往南直行。正午时候,我们抵达了神禾原。
 
  这是一天日头最强的时候,太阳距离地面最近。原上高大的树木没有影子,地面是滚烫的。树上每一片叶子都暴晒在强光里,被光合作用后,散发着阵阵雾气。一切都处在一种焦灼和沸腾里。 小熊像脱缰的野马,一下车就在田埂上撒欢。他抓起田地里一块块坚土抛向远方,再跳起来向天空伸伸手说:“哎呀,我不敢跳得太高了,这样会够着太阳。”小熊又做了一个拉弓射箭的动作说:“如果后羿当时选择中午射日,他只要来到神禾原最高处,伸一伸手,太阳都能给拽下来呢,弓箭都多余了。”
 
  我眯着眼睛不敢直视太阳。站在神禾原上眺望,万亩麦田顺势铺展,成片金色的麦子,连成一片麦海,漫无边际,向南一直蔓延到终南山脚下。再转头向西望去,滚滚麦浪流金溢彩,摇摇摆摆逶迤到天际。麦子被野风吹着,被太阳炙烤着,发出一阵阵沙沙的鸣响声。
 
  走进田里细看,麦子高低不一,麦穗也不一样。稠密的麦子间,还夹杂着几株秕子、燕麦和蒿草。那些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略低下了头。而夹杂在麦子之间的秕子,没有负荷,看起来很轻盈灵动,高昂着头,像骄傲的公主。都是同一片天空和土地,都经历了同样寒冬和酷暑,却孕育着不一样的结果。我为那些秕子难过。
 
  此时麦秸秆已经褪去了青绿的铠甲,不再如幼苗时期那般稚嫩,体内积蓄着雷电的力量,足以支撑风雨以及日渐沉重的头颅。当风吹起号角时,麦子就整齐地列队布阵。我慢慢闭上眼睛。脑海里是书中描绘的田园和诗意,那样的远方我无法涉足。我们生活在低处。莫说是一片麦田,即使一块立足之地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奢望。只能在假设里拥有理想之田:秋日里播撒种子,在枯燥的冬天被冰雪覆盖,被寒霜蹂躏;经过蛰伏期漫长的等待,在春天和风惠雨的润泽下拔节分蘖,展示给大地一个浓绿的青春;过了小满,扬花灌浆,抽穗成熟…… 我幻想着麦子丰收了,可是麦子究竟有多少种华丽的变身?这些麦子可以是普通的粮食,也可以酿出醇烈的酒。而我呢,即使我有麦子,一样束手无策。我把麦子揉碎、磨砺、发酵,在滚滚沸水里变节,只会成为最朴素的馒头,而不被生活所青睐。
 
  小熊自然是我精心培育的庄稼,我把他当作麦子来耕耘。学说话的时候,我希望他会唱歌;学走路的时候,我希望他能飞翔。当一个农夫赋予麦子生命的时候,麦子也有自己独立的个性。农人的本分是只管耕耘、浇水、施肥。在麦子的世界,那些还不够,还要阳春白雪和大雨滂沱,还得经历很多成长中选择和被选择的痛。而一粒麦子,也有自己的承受极限。
 
  小熊在麦田里拔起一大把秕子高举着,从远处跑来,大声喊着:“妈妈,你看这些麦子多好看啊,还戴着王冠呢……” 他怎么可以分辨不出真伪呢?看着小熊,我有些失望。他走近我,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通红,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。我举手想给他擦拭,他躲开了。看着高过我半头的小熊,我不知所措。我告诉他:“你手里的不是麦子,这是秕子。” 我捻开一株丰满的麦穗,吹去麦糠,一颗颗椭圆麦粒被我捧在手心,暖热而饱满,呈现出阳光的色泽。我告诉小熊:“这些才是麦子。”
 
  小熊情绪有些低落。“可是为什么它们在一起生长呢?” 小熊抛给我一个难题。土地从不偏袒谁,壮如悍树,小如苔藓,物竞天择,万物相克相生,各自存在。一个农夫在播撒种子的时候,他怎么会知道哪个是麦子?哪个是秕子?不能因为有秕子就放弃麦子,所有结果都得接受。而麦子也是各有宿命,有些会是果腹的食物,有些被发酵后酿酒,还有一些麦子隐匿而生。从前的麦子总让我日夜难安,此刻我不愿再深究它们的历程,麦子的去向将消失在我的意念里。当一个农人完成他的使命后,无须杞人忧天,所有的麦子都有出口。
 
  太阳继续向西移动,逆着光,一个少年挥舞着双手疾步向前奔跑着!一穗一穗的麦子,被太阳勾画得轮廓分明,它们相互拥抱,欢呼着,颗颗麦子都戴着金色的王冠。这田野里的王者一再回望自己辽阔的疆土。
 
  麦田里的少年还不知道,那些麦子即使被收割,其实还没有真正成熟,还含有虚妄的水分,还需要充分的晾晒,等到光泽褪去,暗哑才是成熟的本色。从早晨到黄昏,从春天到夏天,时间之快,犹如一匹飞马,来不及思索已经到达彼岸。小熊,我的孩子,这收割的季节,他将收到什么样的麦子?无论丰收与否,颗粒归仓就好。
 
  太阳从不怠慢万物,它从东山爬到头顶,又从头顶跌入西山;它一直拷问着我,再把答案交给我。我的影子被它收回去又还回来,影子在我的凝视下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。
 
  远处,秦岭山脉的轮廓从清浅变成墨色,麦田也变成墨色,我们也被染成墨色,成为秦岭的一部分。仰望苍穹,浩瀚的天空将涌出灿烂的星海,那闪亮的星星不正是天空的麦子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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