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时看见母亲坐在窗前，神情专注地遥望远方时，便知道她又在看海了。可是大海究竟在哪里呢？我不止一次地问。母亲总是肯定地说：“在远处！”这时我就会顺着母亲的视线去寻找：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棵百年老柳。空洞树干上顶着的稀疏柳枝，被风揉成了一头乱发。它无奈地站在那里和母亲一起凝视着远方；撂过老柳是缠绕在市区的太子河。清澈平缓的河水，被风撵成浪花翻卷的急流，极不情愿、一波三折地流向远方；河对岸工厂林立。积聚在厂区上空的烟雾，被风撕扯成柳絮，它们相互簇拥着不肯离去；再往远看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了。我失望地看看母亲，看看远处，又缠着问：
“海是什么样的呀？”
“人们说江无底，海无边，海一定很大。”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其实母亲也没有见过大海。
……
我第一次看见大海已人到中年，是和母亲一起看的。
那年我的女儿小学毕业。趁着这段空闲，我陪着母亲带着女儿回到了阔别25年的故乡——山海关外的一座山城。
回故乡就是走亲戚。故乡的亲戚多得数不胜数，从祖辈到父辈乃至兄弟姊妹辈的应有尽有，走到哪儿都热情得像盆火，我们终日被这火热的亲情包围着、燃烧着……
该赴三叔的家宴了。三叔是我父亲的堂弟。大家族式的生活，使他们吃同一口锅里的饭长大，理应更亲近些，母亲吩咐我礼当偏重。因此我特意多带了两瓶酒。果然三叔的宴席很丰盛，招待也周到。但我总感觉三叔的眼睛里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，是恨？重了些；是怨？仿佛又轻了点。我用寻问的目光看母亲，母亲神情坦然，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。这莫名其妙的怨恨是对着谁的呢？当酒喝到该吐真言时，真相大白了。
“你知道你妈是谁吗？村干部！妇女主任！国民党进攻解放区，她撤离了，家遭殃了。你爹被抓，跑了。你叔又被抓了，直到全国解放，成了被解放的国民党兵。最痛心的是你二爷（他的父亲）惨遭毒打……”三叔的车轱辘话，滚过来轧过去，仿佛不把我们母女碾碎誓不罢休似的。其实他说第一遍，我就碎了，是为母亲心碎。我从记事起就看到母亲为这个大家族，日夜操劳。她伺候了公婆，伺候奶奶婆婆。管了小叔小姑子，还要照顾堂小叔子。每逢年节，她总象给皇宫进贡似的，大包小包地往回倒腾东西。即使三年困难时期，也没忘记从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牙缝里，挤出仅占口粮20%的细粮，往回送。直到现在，逢年过节还要给去世的烧纸，给活着的寄钱。她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，煎熬了整整半个世纪，还是得不到谅解。就是借的高利贷也早该本利全清了吧！更何况我的母亲有什么错？！他们怎能把历史造成的不幸记到她的头上？！我不由得怒发冲冠，正要拍案而起，母亲却用目光制止了我。她的神情还是那么坦然，脸上仍然挂着平静的微笑，只是这坦然与平静中多了些委屈，但更多的还是宽容与忍让。我就不明白文弱的母亲，怎么有这么大的肚量！这时，我突然想起童年藏在心底那个关于海的谜。于是返程时改旱路走水路，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大海。
大海像羞于见人的新娘，始终不肯掀开面纱。我久立船舷，眼前一片混沌，心也迷茫起来，不知船将我们载向何方。母亲说：“睡觉吧，明早起来定会海阔天空的。”我顺从地上了床，醒来时感觉船已停泊，正遗憾怎么就到了呢？忽听外面一片喧哗，原来是临时停船。也许是雾太大吧，我想。我翻身下床，独自上了甲板。云雾撕扯着从我眼前流过。一弯新月从云雾后面探出头来，好奇地打量着我。我忙借着月光看海，大海黑着面孔与漆黑的夜晚连为一体。我失望地回到了床上。再次醒来，我看到了大海的真面目。
人常说海上无风也有三尺浪，名不虚传。海轮在汹涌澎湃的波涛上行使。海水腾起白浪，猛烈地拍打着船舷，船身剧烈地动荡摇晃；海风和着震耳欲聋的涛声迎面扑来，心理准备不足的我，一个趔趄几乎摔倒。恐惧肆无忌惮地向我袭来，我想躲避，我想逃离，然而我忍住了。我勇敢地立于船舷，眺望大海。大海把我的眼界拉得很远很远。海水由近处的黛青色，渐而碧绿，渐而浅绿，到了水天相接处，竟然成了淡蓝色。海面上的点点白帆和天上的朵朵白云遥相呼应，自由自在，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，哪里是海……我的眼界更加开阔，心情越发豁亮，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，心中萌生了从未有过的神圣。这时我想起了母亲。面对如此浩瀚的海洋，她该何等感慨啊！然而让我意外的是，母亲并未看海，而是默默地注视着我。当我们目光相遇时，母亲笑了，我也笑了。我恍然大悟，需要看海的是我，而不是母亲，因为母亲的心中能装下大海。
火车载着我们离开了海岸线，我目送着大海，大海渐渐地消失在天际。火车在大地上奔驰，忽而田野，忽而村庄，忽而山川，忽而江河，然而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遥远的天际，因为那里是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