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搬家 (宝鸡 王云奎)

编辑:闻言 来源:《延河》 发布时间:2012年04月0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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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 一过腊八,秀明便是天天忙。今天已经是腊月三十了,她就越发地忙乎了。早晨,起了个大早,刚刚把面发上,就坐在明晃晃的电灯底下做衣裳。本来,过年的馍,街上有的卖,只要招呼一声,就送上门了。可是秀明不。她想,人都说,街上的馍里边搭这样搭那样,看着白是白,可吃起来却跟嚼老套子(旧棉絮)一样,就尝不出个啥味道,哪有自己做的吃起来甜香。再说,一年就过一回年,自家亲手做做这做做那,也能感觉出过年的气氛来。现如今,许多人都说年越过越淡了。叫她思量,是现成的吃惯了,穿惯了。现在的人,有了几个钱,就烧得放不下了,动不动就是买着吃,买着穿,过年也这样,那年过着还会有啥味儿?当然,秀明心底的深处,还有一个只能对自己说的原因。那就是,他已经两年没回家过年了。腊月头上,他来电话了,说今年一定回来。她虽然对他常年忙单位上的事,也不回家看看大人孩子,有意见。但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,她的浑身一下子就瘫软了,听筒差一点掉在了地上,心里的怨气,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一心想着,今年过年,家里的啥她都要亲手做,要叫他把自己穿在身上,吃在嘴里,长在心上,带到他的单位上去,两个人天天形影不离!


  缝纫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用过了,可今天只滴了几滴油,稍微试踏了几下,就听见嗒嗒嗒的响声,既轻巧又灵活。没有用多少功夫,给他的裤子就缝好了。这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。那天,她去百货商场扯料的时候,可是挑了又挑,选了又选的,最终选了这块料。她觉得,这条毛料裤子虽然贵些,但穿在身上,笔挺,大方,又不易打折,颜色很稳重,站在她跟前,就像生了根似的,一时半会保证跑不了。她插上熨斗,仔细地熨了又熨,直到没有一条皱褶,这才小心翼翼地折叠了起来,压在了她刚才还枕着的枕头下面。便又给大女儿芳芳和小儿子强强,缝新衣服。两身新崭崭的衣服缝好了,她又去收拾早饭。等到她来催他们起床吃饭的时候,两个小懒家伙,还钻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不出来。秀明把刚做好的新衣裳,拿起来一晃,强强猛地蹿出了被窝,慌得秀明赶忙用被子包住了儿子的光身子。

  吃过饭,锅上的碗碟还没来得及收拾,发上的面就溢过盆沿了。她麻利地拾掇好蒸笼,开始揉面。今年磨的面比往年的白,发的也比过去的多,在案板上揉面的心劲也比以往大。打接到他的那个电话,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,脸上天天笑嘻嘻的,就思谋着安置年事了。大前年过年,他只回来了几天,就叫单位上急着叫走了。前年去年忙得就没有回来。不想还罢了,一想起来,她忍不住就想掉泪哩,还不敢叫孩子瞧见。就说大前年的那几天吧,人家成天盼他回来哩。回来了,就只知道没黑没明地,摆弄他手里的那些个仪器仪表的。不是测这个,就是量那个。要不,就在纸上写写画画,弄得满床都是。她就窝了一肚子的气。初一一大早,她调好了臊子汤,下好了饺子,叫女儿催了几回,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儿。她气呼呼地过来,见他还在床上爬着,又觉得很好笑,就悄悄地走上来,贴着他的耳根子,突然大声喊:“吃哩,老爷!”没想到,这一声竟把他给吓懵了,软瘫了似的,从床上直往下掉,多亏她一把抱住。她说:“老牛今个儿也歇一天哩。”他却像没听见她的话,扶了扶眼镜,喘了喘气,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,抹了抹额上的汗,望着她干笑了笑,说,“你和孩子先吃,甭等我,还有两组数字呢……”便又埋下了头去。她望着他的背影,心里想,这酸不酸,甜不甜的,过的是个啥年嘛……不觉掉下了眼泪。虽说有时生点气,但气总归是气,想想丈夫的苦处,再大的气也就没有了。家里就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,侍候着一个多病的老人,种着几亩山坡地,日子过得很艰难。可再大的亏,她都舍得自己吃,从不给他透露一丝一毫。她思量,两口子活人过日子,图的就是个互相理解,互相体贴。那天的电话里他说,就因为自己搞的那个项目成功了,今年过年,领导上一定要他多回来住些日子,还催他早些回来,好好给她补偿补偿哩……她的心里猛得一跳,腾得脸红了,身子都打了一个趔趄,幸亏孩子不在跟前。她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着:“补偿,补偿……”她想,丈夫有这么个领导,也就知疼知热了。可他,可他把我丢失了的,都补得上吗……

 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,手上的活儿却比往日麻利得多。蒸完了馍,已经是后半晌了,就又淘菜,切肉,准备着灡臊子。额头的汗珠子,眼看要滚进眼睛了,也顾不上用毛巾擦一擦,就用袖头一抹。两个孩子今天也怪听话的,叫端煤,姐弟俩就争着去端煤。叫择菜叶,就蹲在一起认真地择菜叶。不过,强强总是强强,他乘妈不留神,就做个鬼脸,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外,在窗台上放个响鞭。
  “叭!”

  秀明心里一紧,待看见儿子那张圆圆的做作的小鬼脸,她笑了,笑得那么香,那么甜。虽然,今个家家都忙哩,可她总觉得,谁家都没有自己忙得有意思。她心里高兴,不由自主地还哼出了声。女儿惊奇地抬起了头,望了望妈妈,问唱的是啥。她的脸微微一红,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:
  
    “做你啥,妈这么大岁数了,能唱个啥!”

  “有多大哩?不光会唱,还好听呢。”小学三年级的芳芳偏着头,天真地说。

  秀明这才觉得,自己今个的心情,与往日确实大不相同了。是啊,明天就是大年初一,他这就回来呀,他说他最迟也在三十回来。虽然,她对丈夫的这个话不大自在,可一想起他的工作,也就不再埋怨了。她抬头望了望窗外,太阳已经走到了东墙稍,她估摸现在已经过了下午四五点钟了,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。恰好,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。她赶忙喊儿子:
  “强强,……快去看,得是你爸回来了……”
 
  儿子淘气着,又准备给妈妈来个突然袭击。

  “我不去,又叫我空跑呀……”

  话还没有说完,就又是“叭”的一声炸响。

  “强强,看,爸爸回来了!”

  “啊——”听了姐姐的话,强强惊叫一声,飞一般朝大门外奔去。

  强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,还要撵着打姐姐……

 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。腊月底的天,不但黑得早,还十分寒冷。秀明由于一心还要两用,三用,手里就是不出活。安置过年的饭菜,要是放在平常,早该拾掇得停儿当儿的了。可今天就是做不动。也难怪。她手里做着活,伸长了耳朵,还听着大门外的动静。有一回,差点切了手指头。随着屋里的电灯越来越亮,她的心里不知不觉地,泛上来一种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的感觉来。忙,忙,忙,那么大个单位,几百号人,就你能,就你离不得,就你忙。平常的日子,一年四季不回来,老人娃娃,家里地里,啥都给我撂下了,我也就替你做了,累死累活的,也就不说了。可是,今个是过年哩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人家盼的就是这一天!过个大年都团圆不了,这人活得还有啥味道?忽地,她又想到了隔壁的三来家。你看人家,结婚也不过三五年,两口子一个娃,出门进门成双成对,干活互相也是个帮手,常常干得又快又好,人家院子里的笑声就没断过。谁像咱,出门是我,进门还是我。晚上服侍老人睡了,还要侍候两个小的。夜里就怕灯黑。灯一黑,憋下的一肚子的心思话没人说,那个难受啊,真是没有法子给谁聊。再说哩,我也才三十多么,虽然文化不高,可……要不是活把人做累了,真不敢想,那么多的夜,是怎么熬过来的……单位的领导也没心了,你们大人娃娃一团一堆子的,热热乎乎的团圆呢,就不管别人了?怪不得现在的百姓,对大大小小有个官帽的意见多,怨气大,那才是实际情况呢!

  秀明一忽儿大一忽儿小,一忽儿天一忽儿地地怨着。这会儿,她又在心里给自己宽慰了:他也难,也不容易,特别他干的是科学研究,听说不但重要,还高度保密哩。那一年秋季,他主要搞的一个项目成功了,说是填补了国家的什么空白。往家送喜报的那天,村子里人山人海,市上,县上的头头脑脑都来了,高级车一溜两行。小小的山村,哪见过这阵势,这场面。全村的大人小孩,一下子开了眼界。都说,真是没想到,这么个穷村子,还出了这么个人物。她也觉得,嫁了这么个丈夫,真不知道是哪辈子烧的高香哩。虽然,打那以后,他就更忙了,回来的次数更少了,人也叫数字弄得越发有点呆头呆脑的,两口子在一起,说不了几句体己话。但她觉得出来,他对自己是蛮爱的。有时候,她觉得他多少还有点可笑,甚至可怜。她也就尽力地迎合他,满足他。当然,她的心里也就很满足,也很舒坦了。这样一想,她又在心里劝慰自己:他也想早早回来哩,一定是忙得走不开,顾不上老早搭车。这阵子,肯定在路上走哩。况且,有好几百里的路程呢。急啥哩,笼里的馍,迟早还不是由着自己吃……想到这儿,她差点儿笑出声来。
  

  心里整齐了,手下的活儿做得又快又好。等厨房的一切都安置停当了,她把特意给他做的一碗丰盛的菜,和几个白得雪一样的馍,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锅里,又在红得发亮的炉窝上,盖了一层厚厚的煤炭,这才拉灭了厨房的电灯,来到了房子里。

  整整一天了,秀明实在累了,眼皮沉得都有点睁不开了。她催两个孩子赶快睡觉,可他们兴趣正浓,还嚷嚷着要继续看电视。她轻手轻脚地,进到了婆婆的房子里,安置老人先睡。老人的嘴张了张,没有说啥,只是拿两只眼睛看着她。有一种愧疚的神色。秀明知道老人的心思,就主动说:

  “娘,前些天,强强爸电话里说得很肯定,这阵一定在路上哩,你放心睡吧。”她给老人拉了拉被角,手伸进被窝摸了摸,“他一回来,我就叫你。”
  “这崽娃子,没心了么。”老人生气地说,“谁家大年三十了,这么晚了还不回家。唉,回来,得好好收拾他。”
 

  看着秀明出去的背影,老人的眼眶里溢出了泪花。

  芳芳和强强边看电视边打呵欠。秀明到底把他俩哄上了床。强强爬在了被窝里,还不愿睡。
  “我等我爸回来呀。”


  “好好睡。你爸一只脚踏进门,妈头一个叫你!”
 
  两个孩子很快就睡着了。秀明坐在床上,忽然觉得,像是谁把她的五脏六肺都掏走了,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难受,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。她随手翻着几件衣服,一忽儿望着电灯出神,一忽儿又下床去,挑开门帘望望院子。院子里黑洞洞的。三十的夜就是黑,天上滿是星星,不住地眨巴着眼睛。她把星星看了又看,像是要看出点什么。终归摇了摇头,又没精打彩地回到了屋子,坐在了床上,胸口像塞满了一团乱麻,自己也想不起到底做啥好。她只觉得实在太困了,就想靠在床里的被子上困一会儿。

  突然,一个硬硬的滑溜溜的冰凉的东西触到了她的脸上。秀明拿起来一看,一霎时,精神全来了。她霍地坐起来,把它托在眼前,细细地端详着:这是一双毛皮鞋。鞋面乌黑发亮,鞋底厚而结实,里子全是一色的白毛。在明晃晃的电灯下,这双鞋,越发显得黑白分明,大方,稳重。

  秀明微微地笑了。为了这双鞋,她不知做了多少回梦了。记得那年的冬天,她到他的单位上去了。他常常半夜半夜地,坐在桌子跟前不起来。她陪着他,有一针没一针地做着活儿。上床睡觉的时候,一脱袜子,她一下子呆了:他的十个脚指头,个个又青又肿。她的心抖开了,眼泪不由得扑簌簌地往下掉。单位是个新建的,而且在山里边,一切都是从头开始,条件确实是差,才头一个冬,竟把脚冻成了这样。她下决心,挣死也要给他买一双毛皮暖鞋……可是,那几年天不作美,年年旱灾,粮,新的接不上旧的,加上老人是个病身子,一年四季药不离,她就先手工密针密线地做了几双棉鞋。直到去年,地里收成好了,老人也健康得多了,她又种了一亩药材,还赶上了个好价钱,一下子就翻过了。她去市里好几个大百货店,真是挑了又挑,拣了又拣,就看上这一双毛皮鞋。当售货说二百一十元的时候,她连眼都没眨一下,就直直地买下了。这位售货员吃惊地把她打量了好几眼。她毫不理睬,接过豪华的装鞋的塑料袋,头也不回地大大方方地去了。她使得就是这么一种心劲,要得就是这么一种感觉。再说了,买名牌货,这个价,值!
 
  那天回到家,她把鞋托在手上,翻来复去地看不够。芳芳放学回来了,也不知道。女儿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,大概看出意思了,扑哧一下笑了。她吓了一跳,转身一看是女儿,就笑着骂道:
  “贼女子,进来了也不言传!”

  芳芳拿过鞋,看着,偏着头笑着:
 
    “给谁买的?”没等妈妈回话,就嘻嘻地笑着,“我估着了,是给我……”

    “再吆喝,小心我撕破你的嘴!”秀明故意瞪起眼,绷着脸,吓唬着女儿。

  本来,她打算给他寄过去。又一想,本来就是给他买的新年的礼物。眼看年关到了,他也就回来呀。再说,现在单位上的条件,也比不得当初了,迟穿两天没有关系。晚上,她在灯下做活,一转身,看见女儿在写字。起先,以为是做作业。可是,她写几下,就抿住嘴望着她笑一笑。她看出意思了。抓过本子,见上面写着“爸爸”,“妈妈买……”几个字。她猜出来了,觉得又气又笑。鬼女子,悄言不传的,卖她妈的“国”哩。又一想,对,就叫女儿写。不过,不明说,叫他猜。生就个实心眼,看你这回猜得着吗。心急了,或许早早回来呢。

  第二天,她就特意上了一趟街。

  一过腊月二十,秀明就盼开了。她知道他一时不得回来,却还是天天盼。过了二十六七,她就坐不住了。门前的公路上,一有汽车响,她就打发儿子到门外去看。前个傍黑,院门“吱吜”一声开了,院子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,她急忙下床,想出去接,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。毕竟,快一年了没见面,我还得拿稳重些。就静静地站在门角,等着他挑门帘。脚步在窗前停住了,她的心似乎都不跳了。可是,一听声音,原来是隔壁的三来,要借她家的车子用。她的浑身立时像散了架,差点儿连搭腔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今天,她打一早就盼着。越盼心越急。一过中午,她反倒不急了,好像满有把握似的。她只是一个心思安置屋子的里里外外。她想,我把啥都安置好了,他一回来,早早就能歇着,省得像前年回来的那一回,一进门,行李还没放稳当,就拉上车子往地里走。再说,他的那工作,也太劳人了,没黑没明地写呀算的,年轻轻的,人瘦不说,头脑顶的头皮都快亮出来了。他一年四季熬过来,也不容易啊。想到这里,她的鼻孔忽然一酸,眼泪又差点儿流下来。

  今天的太阳似乎走得太慢了。这时,快后半晌了。门上的公共汽车过了一辆又一辆,却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子……这阵子,天都快擦黑了……

    秀明忽然又生开气了:再忙,一年到头了,也总该回来看上一眼!不念想大人孩子,也该念想念想老人……。
 
  这时,门上不知谁家的孩子放了一个炮仗,“咚……”声音震耳欲聋。秀明又想,年尽月满了,不着气。再说哩,即就是咱涨破了肚皮,又有谁知道!还是等,说不定他坐的车就快到了门边头。她把鞋托在手上,让乌黑发亮的鞋面,贴着自己有点发烫的脸,一种清爽的感觉,像一股清泉流进了心田里,她觉着自己的心,立马又踏实得多了。

  电灯愈来愈亮,屋子里什么都置放得整整齐齐,一清二楚。可她总觉得,好像还有什么不太合他的意。是脚地扫得不净?她摇了摇头。是床上的电热毯不热?她伸手摸了摸,不凉也不烫,刚好。炉子也烧得旺旺的,整个屋子里暖烘烘的。那是什么呢?噢,是桌子。刚给炉子加了几锨煤,灰尘又落在桌面上了。唉,不生炉子,冷得不行。生吧,又是个脏。她取过抹布,又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抹起来。她挪着茶杯,盘子,闹钟,女儿的书本……突然,她的手停住了,仔细端详起“对面”的那张脸来:瓜子型的,红润润的,只是稍显瘦了一点儿。一双稍微吊角的凤眼,明亮亮的,就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。细细的弯弯的一对黑眉毛,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两片柳叶。那两只眼睛,静静地望着她,眨都不眨一下。忽然,“她”的嘴角微微一动,眼皮忽闪了两下,脸蛋上就显出了一对酒窝。她猛一下用双手捂严了自己的眼睛。她从没有想到,她秀明竟有这么秀气的一张脸,这么惹人心动的。怪不得,上回他走的时候,是那么的丢舍不下……她只觉得满脸一阵燥热,心里头烫乎乎的,身上都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……

  秀明端过镜子,拉开抽屉,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。那是上城里的那天,她特意从超市买回来的“高级”润肤霜,一直没舍得用,今晚还险些忘了。她想,今晚就抹个够,叫他一进门,先把鼻子的瘾过个饱。她微笑着拧开了瓶盖,一股异香立即飘满了屋子。她小心地用手指尖挖那么一点儿,在手上稍微一搓,在脸上抹一抹,对着镜子看一回,又挖一点儿,在脸上抹几下……
  
     “爸爸!”

  秀明心里一惊,倏地转过身来,俩个孩子睡得正香。强强的小嘴嗫嚅着,两只小手伸出了被窝,像是等着爸爸抱。她心里一热,慢慢地俯下身去,亲了亲儿子的脸蛋,把两只小手塞进了被窝,掖了掖被角。她看了看桌子上的钟表,不到九点钟。今晚孩子睡得早了。也难怪,今天从早世界(方言,玩的意思)到晚,就没停一会儿,也是乏了。早点睡,明早是初一,早点叫他们起床,好穿新衣放鞭炮呢。再等等他,按说时间还早呢,记得有一回,他是夜里十二点才回来的。

  秀明下了床,扯了扯衣角,打算掩上门,稍微合合眼。门还没闭上,又想起了公婆。人老了,怕冷。老人的炕筒,还得再添几把柴草哩。再说,已经这阵子了,儿子还没有回来,老人的心也不安啊。正在这时,她隐隐地听到了公婆的呼唤声。她赶忙往婆婆的房子里过来。
 
  婆婆斜倚在枕头上,用手刚刚抹过眼泪的样子。看见媳妇进来,强装着笑,说:

  “秀,他爸这阵没回来,怕……”

  老人禁不住鼻子一酸,说不下去话了。秀明好,在她跟前,比亲闺女还亲。一年四季,白天黑夜,里里外外的,就凭她一个人张罗哩。她常常对人说,我们宝全今辈子能娶这么个好媳妇,是她上辈子积着来的。她也把秀明看得比自家的闺女还亲。大年三十晚上了,谁家不图个团圆吉利?可宝全这孩子啊,等他回来,不狠狠数落他一顿才怪哩!
  老人伤心地看了秀明一眼,安慰说:

  “都这阵子了……啊,他明个一准回来。娘刚刚梦着了……”

  秀明眼眶里涌满了泪水,总没让在老人的面前流出来。

  回到自己的屋里,秀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,就爬在被子上,无声地抽泣起来。过了一会儿,她挣扎着起身暖床,把特意给他做的那个新绣花枕头,在手里拎了拎,就又放回到箱板底下。一转身,又瞥见了那双鞋。她轻轻地拿过来,双手微抖着。她觉着自己的身子突然很冷,大概是夜深了吧。她把身上的棉衣往紧里裹了裹,把那双鞋放在眼前端详着,总觉得那鞋变了点样儿……她无力地倒在了被子上,鞋掉在了地上,她都没有力气去拣……

  “秀嫂子,快,快开门!”

 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,把秀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。她惶急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心“咚、咚、咚”地猛跳着,一时连鞋都找不见。门上依旧敲着,她想答应一腔,却喊不出声来。

  好不容易才开了门。原来,又是隔壁的三来。他说,打半后晌,宝全哥就打了电话来,说是今个回不来了,要叫我给你捎个话。可我东跑西颠的,把这事给忘了。这阵子记起来了,赶紧过来给你说说。他还为自己的粗心道歉不及。

  秀明没有说谢他的话,只是连“嗯”了几声,就把门关上了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房子里来的。这回,她彻底失望了。她只觉得,自己是满肚子的怨气,是流不完的泪水。她爬在床上,真的哭起来了。可是,一想到孩子和老人,她又坐了起来,擦了擦眼泪,狠了狠心,想,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过来了,你就这么在乎这一天?即就是他不在,老天爷还能把老人和你们娘仨个隔在年这边……又一想,也好,年尽月满了,把一年的委屈、辛酸流个干净,到了新年了可再说……

  秀明怔怔地坐了一会儿,把给两个孩子准备早上换穿的,新衣新裤新袜新鞋新帽,拿了过来,又细心地翻看了一遍,整整齐齐地,一人叠了一小摞。她看了看两个孩子,他们睡得正甜香。两张小脸上,先后都还笑了笑呢。她想着,等早上唤醒他们后,如何哄得两个孩子高高兴兴……

  忽儿,秀明院子的大门,又被敲响了。秀明听见了唤她的声音。
 
  “宝全嫂子,开开门!”

  秀明伸长了耳朵,静静地听着。她心上掠过了一阵惊恐。夜这么深了,又是年三十的,谁这会儿找我,有啥事呢?她镇定了一下自己,往起坐了坐,把头偏向了窗户眼。院子里越发黑洞洞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

  稍停,门又被敲了几下,又有声音传进来。
   “嫂——子——,我们是宝全所长单位的。”像是一个生生的声音,却很柔和。听了,叫人有一种安全和亲切的感觉。“是来接你们——去单位上--过年的……”
  这下,秀明听清楚了,是他的单位上来人了。她心里一阵激动,就要起身去开门。可转念一想,既然是单位上的人,那他为啥没回来?再说了,事先也没有个口信啊。她刚走到院子的脚步,又迟疑地停了下来。

  门外的人大约等不及了,就又敲起了大门,并且还叫着宝全嫂子……

  秀明现在肯定门外来的是谁了,就拉亮了院子的电灯,开了门,把来人迎进了屋子。

   来的是研究院办公室的陈主任。秀明前几年去的时候,他还是个科长。几年不见,就升官了。还有一个干事和一个司机。

  主任说,本来,今天上午已经安排了送所长回家的事。可下午他刚坐上车,上级来了加密加急传真电报,有一项重要的科研项目,要程所长上去,刻不容缓。院里马上开会研究,布置任务。等到会议结束的时侯,院长才想起,你们还在几百里外的农村。就立即命令我们,以最快的速度,把老人、你和孩子接到单位上。还说,赶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接不到,拿我是问。主任看了看手表,说,现在离晚上十点还差二十分钟。立即动身,赶十二点前到,估计没有问题。

  我的天!这哪是来接人,这是来逼命哩……秀明的心里这样想着,却没有在嘴上说出来。这是个家哩,有老有小的,盆盆罐罐一大摊,哪能说走就走哩。
 
  秀明推辞的话刚一出口,就被主任客气地挡了回去,并且,安排两个小伙子,见急用的东西先往车上搬。还说了抓紧时间,动作要快的话。

  秀明想推辞是彻底的不行了。她就叫起了两个孩子,手忙脚乱地给穿上衣服,叫帮着叔叔拿东西,她就和主任来到了婆婆的房子里。老人听说是这么回事,一时竟然老泪长流了,可她说啥也不去,就给操心门户,让秀明他们去,安安心心过个好年。

  “娘,你不去,我们就都不去了。”秀明说,“你老人家不去,我们哪还有心思过年哩?”

  经过再三劝说,老人终于同意动身了。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,她喃喃地说,都是快入土的人了,腊月三十晚上搬家,真还是头一回经见哩。

  陈主任不亏是陈主任。他搀扶着老人,边走边说,改革开放了,社会进步快得很,什么新鲜事都遇得上。

  老人点了点头,说,你说的对着哩。不过她又说,再怎么着,也得给左邻右舍招呼一声。

  于是,秀明就拣紧要的东西收拾到了车上,又给隔壁两邻打了招呼,还在院子里放了长长的一挂响鞭。他们家的鞭炮一响,全村的许多人家就都放了起来。黑夜中,这里那里电光闪烁,不大的功夫,村子的空气中就弥漫了炸药的气味。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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