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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岭遐思

编辑:张艺龄 来源:西安日报 发布时间:2022年08月1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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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近年来,我不断探访帝王陵墓,发现除秦始皇陵卧于骊山脚下,汉五陵原、以山为封土的唐十八陵,全部面朝秦岭,横陈在关中人称为北山的地方。
 
  在这座山还不叫秦岭之前,不食周粟的伯夷、叔齐就在密林采薇充饥,用每天的第一缕阳光,为铮铮铁骨补钙。周朝关令尹喜结草为庐,观测天象,在紫气东来的祥瑞中,等到骑青牛悠悠而至的老子,跪地拜师,山间便回荡起讲经传道的声音。几百年倏忽而过,依山而强的秦国崛起,山也沾了光,被冠名以大“秦”。
 
  从此,大山睁开了懵懂的眼睛。赳赳老秦在它的眼皮下,以水为德,一统六国江山。刘邦率汉军在它腹中艰苦行军,奠定汉朝四百余年基业,汉族、汉人、汉字等称谓从此与中华民族密不可分。王维的诗情画意千年流翠,《辋川图》《山居秋暝》成了田园美学logo。韩愈“云横秦岭,雪拥蓝关”的漫漫跋涉,在诗句中永恒。卢藏用“终南捷径”的故事广为流传……幽幽时空里,这些被秦岭成就的人,来了又去,而秦岭一直矗立在那里。这就是顶天立地的勋章啊。想想,释然。
 
  年轻时的我,并不懂秦岭;它的前世今生,和渺小的我有什么瓜葛呢。我只想翻越它,走向大城市,过上五彩斑斓的生活。那时,我在终南山下一个邮电所工作,服务对象全是村民。每天不是卖邮票、收包裹,就是兑付汇款,感觉自己活成了石缝间的一棵草。营业室面朝南山,没有顾客的时候,我常常抬头,目光越过大门,看着横亘远处的山峦发呆。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,青春却被锁定山沟,难道就要这样窝一辈子吗?秦岭从不作答,兀自矗立,一身雄赳赳的苍茫。
 
  山里交通不便,休假回不了家,就跟投递山区邮件的同事逛山。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有几道弯、几个瀑布,景区驻扎了哪些单位,甚至连景区有多少台阶、多少棵竹子、几只大熊猫,都如数家珍。遇见山民,他老远就打招呼,且都叫得上名字,那份熟络和亲切,渐渐感染了我。心想,既然命运把我和大山连在一起,那就安之吧。
 
  同事领我到楼观台的道观送邮件,被道长留下吃午饭。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道观,触碰道士的生活,看着仙风道骨、安之若素的他们,感觉很神秘,似乎有一种力量弥漫在空气中,却又无从问起,疑问像瀑布一样在心里飞溅。这之后,我忽然对艰涩难懂的《道德经》产生兴趣,开始研读思考,发表文章,参加演讲大赛。“道法自然”“上善若水”的开悟,让我茁壮成一棵攀岩的树,年年开花结果,文章和名字不断飞出大山……就这样,我用了三年,与秦岭和解。然与它相知,我至今依然没有底气。
 
  “咯噔”一声,缆车到达骆驼岭,思绪间我已穿云破雾,升到2332米的高处。回看笔直向上的索道,忽然意识到,人对高度的迷恋,是因为尘世太低。欲穷千里目,必须要更上一层楼。在秦岭朱雀森林公园步行一小时,攀登至冰晶顶。站在三千多米的大秦之岭,山峰蓊郁,云走瀑飞,山岚伸手可抓。栈道上,游客五颜六色的服装汇成彩色河流,缓缓移动。他们攀登的,是高度,何尝不是时间呢!秦岭的身体,就是时间的实体。
 
  对面山峰上,巨大石群漫山倾泻,像摁了暂停键的瀑布,定格了排山倒海的呐喊,还有撼天动地的撞击。为了将数亿年的时间带到我面前,秦岭一定受了很多苦,劳苦功高,赢得美誉无数:父亲山、祖脉、中央水塔……而秦岭最高的荣誉,是时间。
 
  在一面标着“肠状混合岩”的巨石下,仰头。嶙峋的岩体上,趴着一道弯弯曲曲的褶皱,极像肠道,仔细看,系浅色花岗岩岩浆沿着裂缝贯入古岩,在地壳运动中塑形而成。这个过程,于我只是一瞥,而两块岩石却用了千万年。我想,沿着石上的肠道脉络,一定能走进秦岭的肺腑。不由伸出手,抚摸岩缝的每一道痉挛,把我的血管与它接通。
 
  想起作家贾平凹《秦岭笔记》扉页的一句话:“秦岭的形容词还是秦岭。”我没有这样的神来之笔,只能复制这个句式问自己:秦岭的感叹词是啥?我曾期盼离开秦岭,后来又一次一次走进秦岭。潜意识里,竟是在寻找属于这座山的感叹词。
 
  夜宿朱雀景区,和秦岭的万千生命同呼同吸,任溪唱虫吟诱我入梦。忽然,一只大鸟在我头顶盘旋,凤冠红腹,彩翼翩然,浑身散发着斑斓夺目的神光。我伸长胳膊,欲抚摸它,被一个白发须眉的老人拽住:莫惊之,此乃朱雀,南方之神,人间祥瑞!
 
  梦醒,耳边全是鸟儿的声声感叹,高低相和,远近相成。我推开窗,空山新雨中,神鸟早已不见,被老人抓过的胳膊生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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